小 莲
十九岁那年,我到一个叫柳树湾的地方插队。队上已有四个知青,知青房住不下,就把我安排到老杨家。老杨四十多岁,是队上的会计和鳏夫。有一女,名小莲,十八岁,是队上惟一本地产初中生。三间大瓦房,我们一人占一间。饭是一个锅里吃,我按月交口粮和生活费。小莲是煮饭的行家,原料不多菜样却不少,加上老杨是队干有特权,我在城里又有个家庭补给站,所以伙食是全队开得最好的。后来开支部会,也挪到我们房里,会后总要聚次餐。大家抹着油嘴走人时,支书没忘记吩咐人给老杨记上一百个工分。过几天哪位嘴又馋了,就提议开会,支书很民主,说:开吧。对渴望油水的肚子这一句能顶一万句。一年下来,老杨的工分高得离谱,社员们不服。支书只好把老杨的工分折了一半,暗地里再拨三百斤稻谷补给他,两头火气才按熄了。 知青房里的两男两女,刚来时是男双女双各一对,一年后就进步为两对混双,名为恋爱,夜幕下却行着夫妻之实。柳树湾虽然僻远,民性却很开化,并不视此为什么秽事。知青哥知青姐也时常结伙到我们房来蹭饭,与村干部不同的是,每次都要提点东西来,如一方狗腿或几斤挂面什么的。自从知青进了村,丢失鸡鸭的事就没断过,村里人普遍怀疑是几个知青所为,但始终未抓着现行或起获赃证。对这帮知青最恨的是民兵连长,破不了案让他在村人面前丢了脸。其次数老杨,因为他丢的最多。支书对知青的感情要复杂一些,恨归恨,可搞个宣传什么的还真离不了。而几个知青也厉害,编个舞到公社一跳,就弄回了一张头名的奖状,让柳树湾露了脸。尽管老杨烦知青却不怎么烦我,恨屋而不及乌,人群里分出了左中右,不是我品行多么好,而是一个屋檐下住着,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想怎么坏也不容易。小莲正值花枝俏的年龄,出落得真跟花朵儿一样,家有娇女,老杨理所当然地管得很严。村里穷,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很多,对小莲咽唾沫打主意打坏主意的不少,每天都能遇着几个溜墙根爬墙头的家伙,有时夜半还能听到歌声和老杨的喝叱声,接着是几声迟到的狗吠。几次对匪情的漏报和迟报使老杨对花狗看家护院的本领产生了怀疑,而且此狗嘴太馋,也不可委以重任,老杨便通过关系弄回一头退役的警犬。也许是一院难容二狗,两狗一碰面就打得不可开交,满院狗毛飞扬,结果是警犬嘴衔一撮毛,花狗成了花花狗。老杨对花狗到底有些感情,看不下去,就让我牵去处理。我把狗送到知青房,一见陈哥摸狗的肥瘦以及脸上洋溢的烹狗的喜悦,便特别申明狗怎么养着都行就是不准吃掉。恰好花狗外形和气质皆具备成为宠物的条件,且善通人意,王姐和李姐都很喜欢,终使它逃脱了入鼎之灾。警犬很尽职,而且不受嗟来之食,在尝了几条人腿的滋味后,工作便闲了下来。老杨得意自己防狼有术,但在攘外之际却疏于防内,让我钻了空子。一对青春期男女,形若薪火,无火都会冒烟,不点都能自燃。小莲的几个眉眼,能教我翻上几个跟斗。我的蹩脚情诗,能让小莲当成语录。相对富裕的家境,使我们发育良好,欲望正常,饱满的第二性征成为我们相互吸引的资本,对爱情的渴望使我们勇于偷情乐于偷情。村头柳梢上的月亮,村旁池塘中的青荇,村尾小河里的波光,村后青山上的翠竹,村外田野里的麦垛,都记忆着我们的恋情。不久,村里便有了闲言,而且我和小莲反常的举止和心虚的模样,应该躲不过老杨洞若观火的眼睛,但奇怪的是老杨居然按兵不动,好象在等待什么,这反倒使我们因摸不透对手意图而有所收敛,尽量让他什么也等不到。在揣度和惶惶不安中度过一些时日,老杨没找我摊牌,换成支书找我谈话。小邹,你真心喜欢小莲?嗯。你是城里娃,以后招工啊上学啊参军啊都要回去的,老杨家就这么根独苗,万一你今后不要小莲咋办?我从心里喜欢小莲,到哪儿我都带着她。那你家里是啥意见?不知道,只要我喜欢上的,他们反对也没用。村里人对你印象都不赖,你和小莲谈对象老杨也没说的,只是希望你们早些结婚,最好今年就把事办了。可小莲才十八岁,我也不到二十,公社不会办证的。办证的事你就别操心了。我再批你十天假,带小莲回趟家,让你父母看看。 傍晚收工,老杨在地头叫住我,塞给我二十元钱和七尺布票,教我替小莲置一身城里姑娘穿的衣服。暮色中他脸上的颜色更深了,模糊了如丝如缕的皱纹,藏着的表情一时无法猜出,声音沙哑,一出口就被晚风吹得七零八落。他那荷锄远去的背影,我望了很久。夜里,我和小莲来到知青房,经受了陈哥王姐林哥李姐一阵打趣后,小莲的头低了下去,脸上的红晕冉冉升起来。王姐和李姐都喜欢打扮,也喜欢替人打扮,一听我们的来意,反响十分热烈,忙翻箱倒柜找出衣服让小莲比试。小莲俊秀的面庞和出众的身材,让大家觉得穿哪件都漂亮。女性的鉴赏能力到底要细致些,王姐和李姐比来比去,横挑竖挑,最终挑出一款最佳服装。还建议说,乡下裁缝做不好,最好到城里做,衣服小莲先穿着,回头做好了再还。道谢出来,小莲很是感动,说了知青一大堆好话。月朗星稀,大柳树成了剪影,树下的磨盘上撒了一层月光。我和小莲相偎着坐在磨盘上,举头望天上深邃的星辰,低头凝视比星辰还要深邃的那双眼睛。这时小腿突被一活物温柔地蹭着,低头一看,原来是花狗悄然而至。 第二天,老杨准备了一大包土产让我带着,又把小莲是我未婚妻的证明给了我,并送我们到渡口。船到公社后,又改乘汽车。车破,路难,百多里路颠了三个多小时才到,下车时我心情依然好,小莲则晕车得厉害,脚着地好一会儿才站稳。家里人对我们不期而至的反应是惊讶,听说小莲是我未婚妻更是大大地惊讶。母亲张着的嘴半天合不上,父亲的眼镜摘下又戴上,戴上又摘下,哥哥的脸上一派匪夷所思的表情,倒是姐姐最先回过神来,忙招呼小莲坐下。家人目光交汇处的小莲更是局促不安,不敢瞧别人,只死死把我看着。我紧紧搂住她的肩头,一是安慰她,二是给家人一个明白无误的提示:一切都是真的。妈这时缓过劲来,嗔怪道:这孩子,事先也不通报一声,让妈一点准备也没有。淑秀啊,你带小莲去洗洗脸。待姐和小莲出去后,爸妈哥三结合轮番上场严厉批评,我则死猪一个,顽石一块,任尔东南西北风,我自等闲视之听之。末了妈说:算了,这鬼娃自小就犟,别说三个人,十头牛也拉不回来。婚姻大事,他自己拿定了主意,就依他得了,反正后悔药他自煎自吃。再说小莲这女娃看上去不错,挺讨人喜欢的。农村户口也没什么不得了的,今后家里活动活动,兴许也能解决。我一把拉过妈的手,一声长调:妈,便没了下文,只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妈帮我理理头发,掸掸衣裳,说:好了鬼娃,你明晓得妈最疼你,还找些事情来气妈,真是没孝心。我则报之嘿嘿一笑。 小莲洗漱回来,更加容光焕发,顾盼生辉,楚楚动人,妈乐不可支,拉着小莲的手问长问短。小莲叫姨,妈不乐意,我授意小莲叫妈,小莲憋红了脸才叫出那声妈,全家轰堂大笑。晚上,家里办了席,把城里的亲戚都请了来,坐了两桌,菜是小莲弄的。大家吃着小莲的菜,夸着小莲的人,赞着爸妈的福气。大家的恭维话使妈脸上生出一层光,历一夜而不退。第二天是星期天,阖家出动到乡下外婆家。外婆对小莲更是喜欢,说小辉能娶着这么俊的媳妇,一定是外公坟头有青烟了。而小莲也擅长讨老人家欢心,床前座侧把外婆伺候得舒舒服服,欢欢喜喜。以往外婆同父亲有些矛盾,好几年没进城了,这回一高兴,决定不计前嫌,一块回去,父母十分感动,私底下说真得感谢小莲解开了这个结。十天很快就过去了,姐捎带着妈的礼物和重要指示同我俩一块回柳树湾。到渡口时,已近黄昏,老杨把我们接着。吃饭后,我和小莲去知青房还衣裳,老杨和姐提着礼物去支书家。我们回来得早,姐和老杨很晚才归家。四个人围桌而坐,气氛很严肃。姐说:支书建议你们这两天就把婚结了,理由我不细说,来时妈也交代过这层意思,杨叔也同意,就看你们有什么意见?我看了眼左侧的小莲,她低着头,脸上红潮泛起,长长的睫毛一个劲扑闪。我手探过去抓住她的手,感到很烫。我答道没意见,跟着小莲也点了两下头。姐和老杨很高兴,催我俩去歇息,他们留在堂屋继续商量。回到房里,难以入眠,出后门到屋后的竹林里。望着挑在竹梢上的那轮圆月,远眺被薄雾弄模糊了的田园图画,想着明日就要为人夫,难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蜷在墙脚的警犬身子动了动,我回过头,见小莲不知什么站在我身后,月光洒在她身上,好象穿上了新娘装。我冲过去,紧紧拥着我的妻。力量是那样的大,生怕稍一松手她就会溜走。小莲在我怀里嘤嘤而泣。 第二天一早,支书领着我俩到公社开结婚证,姐和岳父则张罗着结婚酒席。在公社办公室坐了很久,支书才把秘书小王找来。小王认识小莲,边填证书边开小莲玩笑,说得小莲羞色满面、如坐针毡。填好证,小王例行公事,问了几句诸如是不是自由恋爱的话,然后将证发给我们。我把一包糖送上,小王高兴地收下了。细览证书之后,发现我和小莲都凭空大了两岁,不禁对支书的斡旋之功很是感激。一路上支书谆谆教诲要我们互敬互爱,互帮互学,手挽手,革命路上大步走,直到村口还没闭嘴的意思,我奇怪平时难得说几句顺溜话的他,教育起我们这对小夫妻来何以如此滔滔不绝。 进得村来,早有鞭炮响起,陈哥王姐林哥李姐把我俩迎往知青房,三下两下就把我拾掇成了新郎样。打扮新娘稍微费点事,因为王姐李姐要严格按城里标准作业。当我和小莲迈出知青房时,聚在外面的光棍们眼都直了,当然全是往小莲身上直的,落在我身上的不过是几束又羡又妒的目光。大伙儿起着哄,尾随着到了岳父家。大热天,岳父穿了件农村少见的毛料中山装,脸上的绉纹密如蛛网,每根都挂满了汗珠和喜气。场院里摆了二十多桌酒,大队、各生产队的干部,村小的老师,族中的长者,队里的各家户主,岳父的至交好友,大队的全体知青,以及小莲的七姑八姨,自由组合围席而猎。大队书记致词,七公训勉,成校长祝贺之后,开吃。那是人人肚里胃酸太多而脂肪层又太薄的年月,男人们几筷下去,包上好几块肥肉在嘴里大嚼,憋得脸上青筋暴绽。女人们舐犊情深,只舔去肥肉外层薄薄的一层油水,然后吐哺给身旁的细娃,而且每人还带了个碗,将肉菜盛回去满足没有身临现场的老人和孩子。这样痛快淋漓、天性毕露的吃喝场面,和许多乡村风情一样,让我至今不能忘怀。该挨桌敬酒了,却被岳父拉住,让我再等等。直到大多数桌上肉菜已扫荡干净,人们依然豪兴不减,把只有几滴油珠漂在面上的清水汤喝得滋溜响的时候,敬酒仪式才开始。我和小莲以白开水对老白干,自干部席起,一路敬下来,最后敬到知青桌才遇上点麻烦。白开水被识破,老白干斟起来,七嘴八舌说了许多理由,逼着我一对一喝了三圈还撂不了杯子,人却被半肚子酒精撂倒了。躺在新房里,醉眼还是看清了床边小莲的泪眼。岳父特地做了解酒汤给我喝,效果不错,傍晚时除头还有些昏外,别的症状都消失了。 花烛之夜,村民和知青土洋结合,想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招数,把我和小莲折腾得够呛,把洞房闹了个底朝天。其中陈哥出的一个节目叫“飞夺泸定桥”,难度系数最高。四个壮小伙子,抬着两根长六 当我和小莲尽情地享受新婚的甜蜜时,姐和岳父却没歇着,他们不是背着我们商量事情,就是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各处打点。没几天,招工名额到了公社,我们大队摊上两个。经研究,一个给了我,一个给了大队书记的外侄女刘娟。当天填好表,岳父亲自拿着到大队公社盖了章。为防止有变,姐要我和小莲次日同她一道回城,直接将表带到县上。当晚到知青房辞行,陈哥他们言笑很不自然,我更是心虚,不敢正眼瞧他们。末了陈哥说,好兄弟,好好走吧,只是别把柳树湾忘了。四个人和花狗把我和小莲送到桥边,桥下流水潺潺,桥上人心情各异。 隔天全家起了个大早,收拾停当就上路了。在村头,我回眸仍在梦中的柳树湾,既有远离她的喜悦,也有远离她的怅然。到公社正好赶上早班车,岳父跟着起动的车跑了几步,便被扬起的尘土淹没了。小莲半个身子探出窗外,使劲挥着手,情绪十分激动。但坐回座位不久,晕车反应使她情绪迅速低落下来。好不容易颠拢城里,已过中午。妈把我们安顿好,然后叫时任县革委会秘书的哥去跑手续。朝中有人好办事,第二天就把所有手续办妥了,我被分配到化工厂。在制气车间当了两个月工人,因为能写会画,又被调到厂办公室搞宣传。父亲是师校的校长,给小莲找了个收发室的差事,因为小莲有了身孕,外婆不让去,拖到孩子出世,小莲满了月子,才去上了班。岳父一直没进城,只是请在百货公司工作的刘娟带了许多土特产来,妈也回赠了礼物。孩子满月前,我回了趟柳树湾,一是参加陈哥王姐的婚礼,二是受母命请孩子外公进城,亲家见见面。全家人对岳父很是热情,父亲、哥和我分别陪着他把县城逛了个遍。岳父是个庄户人,闲不住,没玩几天就执意要回去。在送别席上,岳父老泪纵横,说小莲嫁了个好人家,以后入了土,见到小莲的娘也好交待了。妈把小莲夸了一通,说有小莲这样的儿媳妇是邹家的福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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